对于这些残存的聚落而言，大规模的拆迁改造很可能彻底改变一座城市边缘的环境和社会结构，占用了土地的原住民赖以生存的生活资料，毁灭残存或潜在的文化资源，因而其所诱发的经济、社会和文化上的后遗症是不能低估的。

但与此同时，这些风土聚落中的大部分不能指望以招揽游客来维持生计。大范围的消极保护既不现实，也违背了聚落生存与演进的逻辑，因为没有生活形态的延续和提升，没有经济投入上的保障，保护其实只剩下苟延残喘的消极意义。

到底要不要保护?保护了以后该怎么办?三年来，常青教授为杭州滨江区长河镇设计的“风土聚落保护与再生”方案的产生过程，或可折射对这个问题的正面回应。在今年9月底举行的一项国际性建筑设计赛事——Holcim可持续建筑大奖赛中，常青的参赛作品刚刚获得了亚太区金奖，大赛评委的点评是“对中国旧城变迁中的焦点问题做出了富于创意的回应，并成功地演示出新的都市空间是可以被整合到传统的环境肌理之中，从而使二者融为—体的”。

寻回失落的世界

长河镇，坐落在杭州钱塘江南岸新市区的城乡结合部，是杭州一个望族——来氏家族聚落的发源地，保存有曾远近闻名的地标性厅堂建筑“九厅十三堂”。尽管没有被列入文物保护范围，但它无疑是城市化拆迁改造中幸存下来的钱塘历史的标本。

背倚着低矮的青山，沿着曲折的河道，一片大约百年前兴建起来的古民居坐落在长河镇的历史街区。然而，它们并末完全停留在百年前的历史隧道中，那些由派出所钉在门框上的“出租房屋”的小牌子、改造成商店的门面、嵌在古建之巾的花花绿绿酌农民自建房，无疑彰显着市场经济力量的无孔不入。

“镇里目前的情况正在走下坡路。历史遗产和传统的生活方式正在经受经济大潮洗刷，自然环境在很大程度上被破坏，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小镇去大城市寻找更好的生活，人口老龄化严重……”这几句适用于国内多数小城镇社会生态现状的描述，透露了长河镇目前面临的主要困境。

镇上的大多数来氏后裔并没有想到，他们未来的生活可能会因为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一纸“保护和再生设计”而发生何种变化。

长河镇和同济大学建筑系之间的缘分，是从2002年开始的。当时，滨江区政府委托常青他们编制了一份《杭州市滨江区历史地段保护性改造研究》报告，常青调研了滨江区的三个历史古镇，长河即是其中之一。从此，常青和他带领的几个博士生的身影，开始不时地出现在这个已显出衰落迹象的占镇上。

最初，无论滨江区政府还是常青他们都没有想得太远，只是决定把那些有价值的、有形的历史建筑保留下来，其余的拆掉进行开发，不过，常青教授在长河工作了两个多月之后，向滨江区政府提出了“结构性保护”的新思路。“要保护聚落的风土遗产，就得先保存住历史地脉。它是千年积累的环境适应经验的表达，空间识别性和纪念性都很强烈。来氏家族聚落的历史地脉尚存，应该保留下来。”

然而，这种保护思路意味着需要保留的区域面积占到整个历史地块的一半左右。“大规模保留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对—个新区的建设影响很大。”作为政府官员，滨江区建设局局长傅国庆有不同的考虑。如何兼顾保护和开发，以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这个难题一度困扰着双方。

“我们一起合作了三年了，大家的想法逐渐在靠拢。经过多次沟通，我们都意识到，保护是前提，再生才是目的。”

有了这个共识，方案的定稿也在一步步地浮出水面。最后，总共600多亩的历史地块分成了两个部分，保护区占1/3，协调区占2/3。保护区的原则是拆掉新建筑，整饬成原汁原味的历史风貌；协调区则按照原有的地脉和肌理关系，进行风土场景策划和新风土建筑设计。此外，常青也更多地考虑了节约投入成本的问题，对20—30年来的具有时代典型性和再利用价值的公共建筑、工业建筑等有选择地加以保留与更新，如文革时期建造的长河影剧院内部结构完好，经过小幅改造，就能重新投入使用。

杭州滨江区长河街道办事处城建办公室主任陆春江告诉记者，此次“保护与再生”改造的投入由长河街道自行承担，将总共投入6亿元，包括环境治理、古建修复和改造、拆迁、协调区域开发等诸多工作内容。资金来源一为协调区的土地拍卖收入，二为部分历史建筑商业经营收入。该方案已经滨江区规划局批准，即将上报杭州市规划局。因为规划获批以及土地的整理、储备还需要一个过程，实质开工可能要等到明年。

“贫困是最大的污染源”

“说到历史建筑的保护，我觉得这不是保护不保护的问题，我们首先应该了解住在里面的居民的感受，否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像污染问题一样，其实，我们最大的污染源是什么？是贫困”。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副院长吴耀东一语道出了“保护”和“再生”之间的关系。

常青正是将再生作为比保护更重要的目的来考虑的。“Holcim奖评委对我这个方案的评价是将新的城市空间编织到了历史建筑的肌理中去，我自己的解释则是把历史脉络有机地编织到新的城市演进肌理之中。前者是现象，后者是本质。”常青说，在长河镇的规划中，历史建筑的保留最终是为城市发展服务。

长河镇的“保护”问题有答案了，“再生”的问题又如何着手呢?

很多人首先会想到的可能是开发旅游业，靠景点收入来带动长河经济发展。但是常青、傅国庆和陆春江他们考虑了长河镇的现实情况之后，决定不走这条路。一方面是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旅游开发需要成片的、上规模的古建筑群，像乌镇的做法是到外地购买大量古建筑材料移植到当地。由于长河镇本土的历史风貌建筑很多已被破坏，同样需要这样的大规模采购，成本较高。而这样做又不见得能在短期内产生很好的经济效益，因为离杭州太近，再加上江南古镇风格的旅游景点已经有不少，区分度不大。

这样一来，古镇的产业定位和经济发展模式就要另觅他途了。

现在，总面积约29．3平方公里的长河镇，是“构建天堂硅谷，建设科技新城”的滨江新区发展战略的一部分。也就是说，长河镇的产业定位还是和滨江区总体规划一致，以高新技术为主。而其中占地600多亩的历史区块，定位是居住区。陆春江向记者透露了他们的生意经：“我们的想法是通过环境改建，提升知名度，集聚人气，向周边辐射其环境魅力，从而带动土地升值，推动经济发展。”

“保护与再生”方案中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其对拆迁安置的探索。常青明确提出，新风土建筑不仅要满足来氏望族聚落观光和不同层次的居住功能，而且要同时满足“按家庭结构和邻里关系回迁安置一部分原住户”的需求。这种对乡邻伦理关系的审慎安排，是方案获得Holcim奖评委青睐的重要因素之一。

“现在的拆迁安置，大部分是全部拆光，又造很多大户型的房子，原住户买不起，只有往远处动迁，老百姓不愿意走，就形成社会不和谐乃至引发动荡。而且人脉和文脉一起消亡。所以，我们在风貌协调区为部分回迁的原住民预留了建筑空间和特殊户型。”

常青还提出了西方常呼吁的“容积率转移”的做法：“近期保护和再生投入的补偿问题，一般没有必要完全在保护地段内平衡，而是应把容积率转移到其他地段去。否则，在保护地段内建高密度住宅，又将是对视觉景观的破坏。”

遗憾的是，尽管这个“保护与再生”设计具有典型的样本意义，但却需要有一定的经济发展水平作为支撑。“从短期来看，经济相对不发达的地区要实现这一模式还有难度。”常青表示。对于这个尚未破土动工的项目，对于长河镇的未来，我们还需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