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脚下的这块地远望,四周都是媚俗的现代包豪斯运动以后的建筑垃圾,中国目前特有的城不城乡不乡的驳杂景观。还在三五年前,这里曾是一片美丽的橘园,但现在都市化运动用种种堂皇的理由吞噬了它,人们用匆忙的节奏在山坡上种下的房子正在长高,被命名为酒店之类高尚的名字。干道上飞驰而去的汽车压迫着视野和神经,日复一日地圈定在这喧嚣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憧憬。
只有远处的山峦闪着希望。那里应该是逃逸的国度,我想, 由此去西北方向吧,那里有高山峻谷。不,我立即又在心里摇了头,自从高峡出平湖后,长江上便弥漫着爆破声和水泥的味道,我也便未见过大江东去惊涛拍岸了,那里的所谓巴东三峡, 还是留给被举着小旗的女导游带领的人们吧。对了,还是去东北方向----那里一直是中国文化中最莫测高深的丘陵地。
沮水与漳水边古称“楚望”之地的当阳, 就这样闯入我的游历中。
这里发生过的一些事,其实中国人大多数从小就熟知。因为中国文化无非是由这些历史的碎片拼接起来的。
但熟知和理解还有一条沟。我站在漫天金黄的菜籽地里,望着全中国这条最著名的坡:十里长坂坡时,心里已有了这断言。其实,它现在已是一条相对平坦的乡村公路。经历二千年的马踏车辗,它依然是南北交通的重要津梁,也是历史最古老的见证者。
那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围剿就发生在脚下。想必周围的山峦依然是旧时模样,闭上眼你似乎还能听见战鼓之声。
东汉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闻刘表已死,挥师南下,刘备觉得樊城已是孤城难守,于是率军民十余万人及辎重向江陵撤退。曹操闻讯,以轻骑兵五千,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至当阳长坂坡,大开杀戒,刘备溃不成军,仅余张飞二十骑断后,仓皇突围出逃。
但长坂坡上被困的军民及刘备家眷却仍身陷危难中。
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姿颜雄伟的大将赵子龙,为救刘备家小,引数十骑在长坂坡左冲右突。子龙先后曾七进七出曹军阵中,斩曹军50余将,全身而退。
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盖世英雄的出世篇。虎将赵云从此成了中国人心中临危不惧的战神。
王朝更替, 大浪淘沙。战胜也好,战败也好,这真的英雄, 在老百姓的心目中, 已是不可战胜。从此, 中国人有句话, 叫不以成败论英雄。
历史要感谢这场舔血的围剿,它给英雄下了千古定义; 感谢这永恒的围剿,从此它给孤立无援的人们以心灵的伟力和韧性。
由此, 才有了千年以来的设问, 如果没有围剿,你能成为英雄吗?所以,面对如虎似狼的恶俗你微笑吧,面对对手的迫击你沉着应战吧,今天,我们不是还在上演这故事嘛?
一刹那间,我便被长坂坡前那座黝黑的雕像所感动。那奋蹄的骏马和荷戈的英雄仿佛要从山坡冲将而下,这使我想起在法国见过的路易十四的雕塑, 相比之下, 路易十四那轻松的神情多么象宫廷里的游戏。
疲劳带血的英雄催着受伤的老马,提着沉重的戈矛,从历史中一晃而去,他并没喘息的片刻,他要再入敌阵,他要大吼一声,让围剿的敌手面无血色地逃窜,用惊恐表示永恒的敬意。
纵使这雕塑质料卑下,这丑陋的县城被世俗的人们建得乱七八糟,这伟大的形象,被俗恶的旅游开发再一次围剿,那又怎样?我在山东的惠民县——孙武的故乡不也见过所谓“武圣饲料”,在这里也找到了“子龙冻库”,这类盗卖英雄血的沾污吗。要知道中国的旅游,自古就是心灵的感性旅游,是灵性的事。寄情天地,无非是神会古人,心骛八荒,离不了明白自己此生此世的担当。
旅游的精神正在被恶俗和铜臭围剿,但长坂坡的英雄故事告诉我,这种围剿是无效的。因为它存活在山水中,弥漫在空气里,通过荒江野老的一壶浊酒和打三棒鼓的流浪艺人一直传出去,直到有一天,你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