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大宋，朝廷划定荆湖南道，就有了湖南人一说。从此，湖南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开始天下闻名。
他们在外不怕打仗，在家不怕打架，在深圳不怕打工。他们不屈不挠，不怕流血流泪。
但是，如果你看见他们大汗淋漓，那却一定是吃辣椒吃的。
如果你问路边店一个正在大快朵颐的湖南人：
这菜味道怎么样？
很好，够辣。
这就是湖南人的回答，干净利落。不像广东人会说一大堆什么够鲜、够清淡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句话不是白说的，要从很多方面去理解。据说湖南人对孔夫子的教导领会尤其深，非常有新意：诸如君子要远观庖厨，所谓食不厌精；肉不方正不吃，不放辣椒不吃；海鲜如果用辣椒煮，味道更好。
但是，辣椒真的那么好吃吗？
这个问题值得深究。砖家们的科学结论是：其实辣的感觉，是辣椒素烧伤舌头细胞而产生的痛感；它同甜味、香味、鲜味、饱满感完全不同，辣味是以一种虐待、侵略和伤害的方式进入人体感觉系统的。
立马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由衷的感叹，辣椒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这真是这个植物品种的伟大胜利，辣椒才是基因传播史中生存艺术的大师。
这话要从最近非常热门的新全球史研究说起。新全球史学者们认为：现代世界化、全球化的过程，除了是人类各种民族、国家之间的融合与交流以外，更是地球上各种植物、动物进行广泛的传播、交流、繁衍的基因大战过程。
表面上看，是人类征服驯化了牛、羊、鸡这些动物，使之变成了人类随手可及的、稳定的蛋白质超市；但其实这也是这些被驯化的动物基因的胜利。这些动物基因找到了人类这个最大的宿主，并且大规模的在全球广泛繁衍生存。在其它动物大量灭绝的时代，它们从来没有数量减少的忧虑。
在植物界这种基因大战更加惨烈。小麦，玉米，土豆，西红柿，花生，辣椒，西瓜，洋葱，西洋菜等等，借助1492年哥伦布开始的航海形成的全球贸易大网络，开始激烈的扩张竞争，向全球传播，并很快淘汰和代替了那些原居民的多数传统食品。历史学家称之为哥伦布物种大交换时代。
例如，中国的人口从南宋0.7亿人到清末的3.7亿人，实际上就得益于全球物种的大交换后的新型农业作物种植所带来的热量，这功劳主要不是水稻，而是玉米和土豆。当然水稻也有功劳，其传播过程更加复杂，历史更加悠久。
这些现在已经全球化的植物种类，它们基因的斗争策略是如此的不同。玉米、土豆、小麦这一类粮食型的植物，让人类充分的得到热量，有饱腹感；它们的策略是一种正面满足需求的策略。而番茄、西瓜等水果和蔬菜，是通过多汁和维生素含量高、口感佳，满足人们的健康与享受的需求。
只有辣椒，它同由罂粟炼制的鸦片一样，是以一种让人们成瘾的、挑战与伤害的策略与人类斗智斗勇的。它不能饱肚子，也不能提供甜腻腻的感觉。但它注意了一个伤害的度，它没有鸦片那样傻乎乎，它在人类爱与恨之间巧妙地掌握了平衡。
辣椒是多么的优秀呀，它长相纤细，毫无美感可言，连野猪对它的成果都不感兴趣。但它运用这一出奇制胜的策略，成功的找到了它的宿主。
湖南人就是生活在这种被虐待与被伤害的世界里，成为辣椒的俘虏，并自得其乐的。现在湖南的辣椒种植面积与产量，已经是全省蔬菜与经济作物之最，人均每年消费十几公斤。据说本省160万亩土地所生产的辣椒，只够全省人口四个月使用；仅长沙一城就有700多家辣椒生产企业，其中80%是生产剁辣椒。湖南每年需要从广东、广西和北方各省大量的购买辣椒供本省食用。
不但于此，湖南人一旦走出这个被辣味虐待的三湘四水，他们就把辣椒带向了全国。湘军远征必带辣椒，曾国藩、左宗棠在湖南的老家就是著名的辣椒产地；现代更有那位在天安门上挥手，预言中国人站起来了的大人物，为辣椒写下了著名的广告词：不吃辣椒不革命。为此辣椒基因王国一直感激不已。
辣椒就这样成为明星植物，完成了对水稻、玉米、土豆这些庞大植物军团的第一次逆袭。
二
接着就是新世纪开始了。新世纪开始的时间很难确定，有点让人头痛，因为现在我们每年都要参加好几次各种新世纪开始的活动。你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把它定义为1980年、1990年、2000年、2010年等等，或者任何其他时间。
总之就是你开始发财了，发胖了的那个时间。这个定义是比较科学的，因为这个时候你才会有心思注意到你每天该吃什么，怎么吃这个严肃的问题。
在这个伟大的新世纪，在庞大的植物基因的胜利大军中，最早遇到攻击的是水稻。人们在一本正经的讨论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关系。水稻是中国精耕细作农业的代表，据说它的种植传统和方式，决定了中国人的保守落后和不思进取的国民性格。水稻由此躺着中枪了。
接着遇到指责的是土豆或玉米。历史学家振振有词地说，土豆和玉米是明清时期中国水土流失的主要原因。人们在生态环境极为脆弱的山坡上种植，导致雨季的洪水带走了大量的泥沙，中国生态环境的恶化与这种农业种植方式有很大的关系。
更为猛烈的还在后面，所有这些淀粉含量较高的食物，在改革开放经济高度发展若干年后，一起遇到了都市人的强烈指控。人们要求减肥的欲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这些关于减肥的理论有西方科学派、国学养生派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流派。但我作为较迟进入这个新世纪的一员，通过研究发现，真正靠谱的减肥理论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就是要洁净饮食；这句话的含义，就是不要过度烹调，不要多油、多盐、多糖，要吃植物的原始味道，你真的不要去碰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其二，是燃烧脂肪。这就包括主动与被动的锻炼与运动，包括长期一贯的有氧户外运动，以及短促的无氧运动，如坚持进行健身训练。后者在消除内在脂肪方面尤其重要。
作为喜洋洋进入新世纪的一员，减肥这个世界难题我比较关心。最近有好消息传来，不久以前美国怀俄明大学的科学家研究确认：辣椒素（Capsaicin）是辣椒的主要成分，可以作为饮食补充剂改善肥胖，有燃烧脂肪的作用。日本科学家更是立即推出了辣椒减肥食品。
哎呀，辣椒由此在植物大军中再次逃过被指责的命运，这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辣椒通过那个奇特的伤害策略，再一次在新世纪实现了漂亮的逆袭。
厉害呀，我的辣椒哥。这说明人类除了要吃饱吃好以外，更需要生活有味道。这说明深圳那么多湖南餐馆是合理的，辣椒就是人类生活中的诗意，更何况有那么多湖南美女喜欢在那里流连。
三
但是真正严肃的学术问题来了。辣椒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从哪里传入的？这些问题在学术界一直争得一塌糊涂。
从时间上讲，辣椒是哥伦布1492年发现美洲大陆以后，在明朝末年全球海洋贸易网络里，从南美传到东方来的。这大概没有多少疑问。
但学者们在争论传入的路线时就分成了南北两派。北派认为辣椒是通过古丝绸之路，即从西亚进入新疆、甘肃、陕西等地，率先在中国西北栽培，然后再扩散到全中国的。而南派认为，辣椒是经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南中国，在广东、广西种植以后传遍全中国的。
重点来了。南派和北派你们都好像忘记了澳门。这个从1557年开始就成为葡萄牙人居留地的城市，中国和西方世界连接的最早的贸易港口。这是一个不小的疏忽，这么重大的问题显然要请教高人才行。
汤开建教授是出生长沙，在广州和澳门生活了几十年的历史学家，当然也是重度辣椒爱好者，辣椒基因传播的有功之士。最近，他出版了多达两百万字的巨著《天朝异化之角：16--19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是澳门历史上最大篇幅的通史性著作。
看过的人无不傻眼，相信在未来200年的历史中，没有人会花20年的时间为澳门这么一个城市，写作如此浩繁的传记。这只能再一次证明，湖南人拿得蛮、耐得烦，有做傻事的天分。
该书用专门的章节研究了欧洲人到澳门以后，引入中国的所有植物、动物以及科学仪器。用历史资料说明了土豆、玉米、辣椒这些物种是如何引入澳门，并把澳门作为进入中国的主要传播渠道的。不过别误会，这本书并不是专门研究辣椒的，辣椒只是其中的一个品种。
在该书第834页“外来动物与植物引入澳门”一节，开篇就引用了潘日明神父的论述，“葡萄牙人向中国引进了新的食品品种，其中有玉米、花生、白薯、西红柿…香蕉、辣椒、无花果、南瓜、烟草、西瓜，由于澳门需要临近的中山县供应大量的农产品，广东农民便种植葡萄牙人所喜欢的农产品。这种做法逐步扩展到中国其他地区。”这说明澳门虽然可能不是唯一，却也是最早使中国融入全球植物传播体系，担负桥梁作用的城市。
客观地说，《天朝异化之角》一书是继张汝霖、印光任的《澳门纪略》（1750），龙思泰的《早期澳门史》（1832），徐萨斯的《历史上的澳门》（1902）之后关于澳门通史的权威之作，汤开建教授应该是澳门史历史研究中当之无愧的第五位标志性人物。
细读之下，感悟很深。这本书给了我们一个思考新全球史中的中国问题，尤其是澳门城市问题的扎实的历史框架。我想到这个城市的未来发展定位问题：历史上的澳门的确对中国大陆有重要的影响，在同大陆的关系上，曾经广东官府10%的税是由澳门交的，澳门还为大陆引入了许多非常重要的西方物种和科技成果。送钱又送物，这是历史上澳门能够将大陆作为宿主，长期共存的重要原因。
但今天的澳门还能为大陆引入一个土豆、一根玉米吗？它现在只热衷利用三个骰子和一副扑克牌，变着法让所有的来访者变成赌场消费者，其未来存在的理据和价值何在？在正日益成熟的粤港澳大湾区产业链中，澳门该呆在哪一段呢？好像衮衮诸公都很忙，没有人真的关心此事。历史有其连续与必然的逻辑，《天朝异化之角》这本书给我们提供了有用的思考角度。
这套书定价358元，价格不菲；建议你网络上看看就行，如果房子太小家里也没地方放。太史公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那是历史学家的使命，我们的使命是学习牛人，安心做吃瓜群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像辣椒那样逆袭。
闲来无事也可以同朋友喝啤酒、吃辣椒炒肉的时候不忘吹一吹辣椒的故事，像我这样调侃一下湖南人好玩的事，顺便为埋头苦干的学者宣传一下。不过别说过头了，湖南惯称“鱼米之乡”而不是“辣椒之乡”是有些道理的，因为辣椒在湖南的历史不过五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