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一个瞎子。
一个被丑陋而愚痴的婆娘牵着手,徘徊在里坊陋巷、沉默地啜啃别人施舍的半只冷馒头,戴着一付可笑的拒绝看清世象的墨镜,蜷缩在街角等待另一个铜子幸运地丢下来的乞者。
我不能抹去脑海里的这幅图像,并在无锡的繁华而热闹的街头寻找,希望找到这样的身影。但是,此景已绝。此刻街头的乞者,全都四肢健全,且更懂得迎合与避让的乞讨技巧。
这个瞎子老者叫阿炳,名华彦均。所谓的故居在无锡闹市的崇安寺旁。纵使现代城市设计专家和文化装饰家们使出百般技法,尽力铺陈和渲染故事,也无法遮掩阿炳绝对的贫困和潦倒。
在这个所谓的故居,好事者移来了某寺的古井和牌坊,设计了道家音乐的博物馆相伴,使附丽风雅的访客,有一种置身煌煌大端的感觉。但事实是,阿炳所占一隅在此仍是配角,仅是一间20平方米的偏室,仅一床一桌,一盆二碗。简陋的遗物如秋蛇蜕皮,飞鸿遗羽,完全无足轻重。连那把墙上挂着的二胡也是赝品,一切都令人生疑地透露着一种添油加醋、抢救文物的气氛。
墙上的那幅照片也许有几分真实。但这老者的神态更让人泄气,那墨镜后深拒的神情,如山如壑。
只有那旋律是真实的,并不断在心中升起。二泉映月,如泣如诉,哀中见冷,冷中见静。如林泉禅者闲谈,实寒夜病妇哀命。
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说了一句最贴切的话:这是一首应该跪着听的乐曲。
噢,一个街头乞讨的瞎子的应命之作、天鹅终曲。
由此,我几乎相信古龙或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某些场景绝对是真实的镜头,肮脏的丐帮在街上蠕动。一旦武林有事,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枯槁老者,突然霍然长身,显露出惊世武功。但我又立即否定,阿炳不可能有这种传奇,也没有秘密的武功可以倚恃。他的人生只是一塌糊涂的失败,除了用二胡诉说,他身无长物。那时的“无锡”应该改名为“无人”更适当些,一首在街头盘旋20年的曲子,无人理会。
这个瞎子只是如潦倒中的曹雪芹,过一日算一日。如临终前数日还在拚命著述的儒学大家熊十力,权且麻绳束衣,但双目仍炯炯有神。
世上有这么一类人,命途多舛,无好命相伴,无世道迎奉,只有一把瘦骨,一身傲气。只得把自己的生命变成最后的一把火炭,投向创造的烈火,在认定的使命完成后消逝而去。
无锡的好事者可曾体会了瞎子阿炳的这番心境?我觉得他们真正应该移植过来的不应该是什么古井、牌坊,而应该是一块典型的太湖石。
只有那种被称为瘦、漏、皱、透的怪石堪与之相伴。我的观察,太湖石有一种多么奇特的江南人格:不圆不方,不周不延,拒绝分类,难觅同党;坚硬却无实用价值,高傲却不显神性。
斯人斯曲已成绝响。无锡街头这神情木然的瞎子,这段永远无法抹除的旋律,已成另一个太湖石般的谜,只可阅读,无从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