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中学的课文中,有一篇被人们奉为名篇的龚自珍的短文《病梅馆记》。说的是龚自珍对江南的文人雅士咬牙切齿,认为他们对梅太不地道,曲其形,删其枝,合谋着以病梅谋利,大大扭曲了梅的自然天性,于是自己建了一个收藏馆,以治疗病梅。
早春二月,我得以在太湖边的长兴县林城山区一观满山遍野盛开的梅林,慢慢地有一个想法浮现出来:人们也许有许多观赏时令花开的经验,然而,真正见过满山坡梅花盛开的人,应该很少,我敢这样揣测。
不仅如此,再读一遍龚老先生的文章,更觉得他不过笔走偏锋,以说梅浇心中的块垒,其实对梅的理解,实在差强人意。加上如今一国之中语文老师同声一气的望文生义,可谓误了一代人对江南梅花的认知。
借用沈从文的一句话,我曾走过许多的桥,也曾见过许多的花。我曾在春日的暖阳中行走在成都东山的浪漫桃花林中;也曾在一个闲适的下午,惊叹过当阳长坂坡油菜花的美丽;我曾体验过日本人对樱花的情怀;也曾在普罗旺斯寻觅过熏衣草的香魂。印象中,这些时令花开,都是我们生活恰当的陪衬,是人生沉醉的背景。人们在这些花海中很快就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舒泰中升起感慨。
如果以前没有观梅的实感,人们就会带着以往的经验和心境,如此散漫和不经意地走入梅林。我就是这类的经验主义者。但是,这个假定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在梅林里只走了几步,我立即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不是我在看梅花,而是梅花在看我。漫天梅花开得热闹非凡,从容淡定,冷静而不动声色;而我却步履凌乱,频现窘像。
是早春二月江南阴冷的厉风让我乱了分寸,阴雨绵绵,重云如铅,寒冬其实还未走远。面部和耳朵被风刮得生疼,拿相机的手有些发抖,哪里还有春观桃花秋观菊的谈笑风生。
原来赏梅首先需要的是观者的正心定神。同样立于天地之间,它迎风怒放,而我却畏寒失态。梅花是一面镜子,它首先让我看到自己。这同其它花是多么不同啊,它不娱世也不媚俗,只在一片肃杀之中清楚地交代它的生命追求。
不仅如此,梅花是最不讲究开花的形式的。直也好,斜也好,盆景也好,野地也好,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它的盛开。看来百年前的龚老先生真是杞人忧天:梅花的属命又岂是三两个文士可以改变得了的,它那应时而起的勃勃生机充盈宇宙天地,又何须酸秀才去拯救?
山野观梅的实际经验告诉我,龚自珍馆中观梅,其实同现代人网上就图片赏梅大同小异,大概除了误解就是自作多情了。为此,我不免会有对人世的一些感慨,我想世人应该也多是直把梅花当桃花看的吧。
如果说百花盛开,装饰点缀了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欣喜的话,只有梅花让我肃然起敬。如果选国花,我赞成选梅花。我甚至提倡,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有一次观赏早春梅开的经历。观梅,是一种恰当的人生仪式,它提示你思考面对浊世的态度,叩问你人生的追求与境界。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类似观梅这样的文化积淀,正在迅速被人们淡忘和曲解,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在现代景观人类学的视野里,本土的特殊风景和欣赏方式,恰恰是一种民族自我认同的方式,是区别于其它民族的另一种“国境线”。如美国十九世纪以黄石公园为代表的国家风景建设,就十分有效地从英国建筑与人文传统话语系统中,成功地剥离出美国新大陆的文化特征。
如果要用景观设计方式确定中国文化的特征的话,我觉得真正的赏梅文化应该是其中重要的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