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看下去，山川与河流、平原与湖泊，大地复杂的地貌构成无穷变化的曲线，就像上帝创作的一个巨大尺度的高尔夫球场，而飞机就像这个奇妙的球场上飞来飞去的小白球。

他从上帝有关大地的作品中吸取灵感，从那里学习优美的弧形和沙坑的设计方法、果岭的成形和障碍树的排列技术，然后把它像灵魂附体那样制作在那些从前默默无闻的山坡上，让它仿佛一夜间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这就是高尔夫球场的设计工作。通过这个过程，人们为土地赋予了新的意义，一种奇特的表达方式和意志，甚至是一种神圣性。

这种说法是否有点过头？一点也不。

我曾做过一个关于人类利用山体的有趣的比较研究，发现大约海拔3000米是一个分界线。中国古人不爱极高山，尤其雪线以上的山在古人的游记里很少提及。如明代著名旅游家徐霞客去过云南的丽江古城，但游记中就未提到玉龙雪山。古人把中国的高山一股脑交给了神仙和传说。

按中国地貌，自西部的峨眉山以东，几乎全为3000米以下的山。这些山已全部被人工化了，主要特点是几乎全部交给了宗教庙宇，所谓庙宇夺山势，僧侣守天门。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山顶定位法：不是直接交给传说中的上界神仙，就是交给声称能与神仙菩萨交流的和尚和道士们，总之不是俗人的世界。中国的名山大川的风景中充满了这类暗示和符号。世俗的人只有顶礼膜拜的份，没有对话的位置。

但是，人们对于命运，对于人与自然的思考并没有就此停止。那些国粹力量尽管很强大，但也挡不住思考的刺刀。现代文明其实在用全部的事实证明一个基本的常识：神是不存在的。如果说有什么是确定的、不可避免的，那就是人生欢乐的有限性、生命的短暂和时间无情的流逝。从骨子里接受这点，是一个现代人应有的基本态度。所以，这就是那些真正理解科学的人，始终保持着的一种清醒的此时与当下感的原因，他们顺应不可避免的规律生活，并作为人生的向导，坦然接受一切自然过程。

记得曾看过李约瑟的传记，这个一辈子从事科学研究的学者，在九十多岁时出世前的情景。管家看到李约瑟已生命垂危，便轻轻对他说：博士，你是知道的，上帝的旨意就是这样的。李约瑟博士费力地点头，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其实，这里所说的上帝，并不是那个作为偶像被人们崇拜的上帝，而是斯宾诺沙的上帝，即永恒的自然及其规律。

多么豁达的态度，需要对生命过程的透彻了悟和全部接受。这同中国文化中的粉饰和欺骗是多么的不同。这就是对人的尊重：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并知道真相。

好了，还是说高尔夫吧。高尔夫球场开创了另一个我们与自然对话的道场。它利用人的智慧，在同样是大尺度的山川之间，塑造了一个带有即时与当下的欢乐与悲伤的人间圣地，人的技巧与忘我体验可以使自己变成自然过程的部分。人在这里不再需要神来打搅，他自己就是神。

不认可有神的存在，但并不妨碍我思考严肃而神圣的话题。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在人间，在球场这样的显示人的创造力的地方。因为有了高尔夫，目前的中国，尽管有世俗的力量在默默对抗，但中国的旅游已经在进步了，已经在向文明的世界靠拢，我确认这点。

陈川源先生是个实践性的设计师，他拙于这样表达。他来中国十年了，对中国山河有很深的理解，其实我觉得他对人在山川河流中的创造，就是现代人对自然的基本理解。我们在重庆考察一个基地，只见他在群山中沉默寡言。他一头花白的乱发像一只安静的狮子，脸庞棱角分明，目光总是停留在遥远的地方，不时会进入一种深深的冥想状态。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许大师都是这种表情吧。回到深圳，我便同严思柔去听傅聪纪念傅雷诞生100周年的钢琴音乐会。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傅聪已是一位形体枯瘦的老人。他一身黑衣，在一架黑色钢琴前，坐着一张黑色的凳子，仿佛整个人就是一个黑色的琴健。我想，这老头迟早会变成钢琴的一部分，或者某个零部件的。

他总是很快地进入音乐，进入一个完全自我的世界。他只弹海顿、萧邦和莫扎特，找不到一点点娱乐和流行的元素。许多故作风雅的所谓观众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只是不理，遁入自己的世界里遨游。我发现他的脸上，就有一种深深的冥想神情。

临了，傅聪好像从梦中走来，傲然歪着头向观众致意。一鞠躬，向着那些拚命咳嗽的好心人；二鞠躬，向着那些交头接耳的风雅之士；三鞠躬，向着那些望子成龙的有钱佬。他嘴角仿佛挂着一丝冷峻的讥嘲。在你的面前，他永远只有一个悄然无声飘过的人影，一个音符。

陈川源也好，傅聪也好，人世间总有一种人，通过自己的创造之手，获得了某种神性，这也许才是最可尊重的，比树多少神仙皇帝的像更有价值。

同钢琴的命运不同，高尔夫在中国还深陷误解和荒谬之中，并没有人去一一辩说；但深入其中的人却有道不同，不与为谋的感觉。许多发烧友告诉我，那里有人在自然中，或者说人与自然对话中的简单的快乐，并不高深。也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也应该包括这种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