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法国的纵深小镇去，能讲英语的人就越少，在格林诺贝尔和安拉西几乎已无法用英语交流。但这里的人们比巴黎人衣着更华美讲究，特别是很少见有人着牛仔裤；城市环境也古朴优雅不逊于巴黎，几乎见不到高楼大厦。这使我强烈感觉到，北京的蔽日高楼和深圳的牛仔青年，其实全是美国腔调的二手货。

   骨子里的法国拒绝向英语世界投降，但巴黎依然被称为世界的都城，这其中的奥秘是什么？这勾起我观察巴黎的浓厚兴趣。

       巴黎对我来说很安静，这同我在成都和重庆穿越大街小巷的感觉是不同的。没有扯着嗓子叫的各类广告声，当然首先也许因为我不懂法语，一切叫嚷都对我无效。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巴黎改变了展示自己的方式，城市本身已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展示空间，它用一种震撼性的空间语言说服世界。

       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阅读巴黎有三种最佳的方式：坐地铁、逛街和泡咖啡馆。

       巴黎在地下有一个四通八达的铁路网络。地铁上的乘客很杂，我估计约有40%是黑人，30%是白种人，其它说不清来历的约占30%。语言也很杂，地铁的售票口总有在费力交流，力求沟通的人。我逛遍了整个巴黎后坚信，除了左岸咖啡馆里端托盘的傲慢侍者,和梵尔赛宫门口穿高跟鞋的路易老爷是真正的巴黎人外，其余的人就难说了。从这点上看，巴黎是属于全世界人民的，每个人都有权力在生命的某个时段来巴黎住一阵子，声称自己是巴黎人。在15区一家旅馆的早餐间，一位皮肤白皙、鼻子还算高的娘们就是这么干的。她用一种奇怪的高亢腔调，同厨师喋喋不休地讲着法国。可我却从她一身的行货里品出了中国味道。后来她终于回忆起来，她能讲更地道的四川话。

       至于逛街，发誓踏烂深圳每一条大街小巷的时髦青年可得留意了，如果你们这一生没有到香榭里舍大街去逛逛，没有去蒙玛特高地去发过呆，那你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因为所有的深圳街道都以入驻世界名牌为荣，广告上一直这么写；而这些所谓的世界名牌, 都以能在香榭里舍大街呆三个月为一生的追求。

    车驶过街道，印象最深的就是街角的咖啡馆。用红布幔装饰的这个街道空间，是巴黎的一个焦点。那些一排排紧紧挨着，暧昧地肩靠着肩摆放的咖啡椅，好象一直在对行人倾诉：我已经等待你很久了，你还不来坐坐吗？好了，以下的文字就是我禁不住诱惑, 坐在左岸一个咖啡馆里, 关于这个城市的一些思绪记录。

                           规划传统: 比贞节更值得坚守

       巴黎是真金白银打造的城市，不是那些一夜间崛起的所谓现代城。这不仅表现在那些石材的建筑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城市的空间结构和规划传统方面。

       登上艾斐尔铁塔，很容易发现这个城市明晰的空间结构，赛纳河在城市中间划出一条美丽的弓形，分出城市的南北两部分。巴黎圣母院从河边开始，向西北方向发展，通过凯旋门、拉德芳斯形成一条明显的主轴; 艾斐尔铁塔与赛纳河之间，也建立了南岸的主导空间结构;城市东北角高出的建筑群是蒙玛特高地；除这几处建筑较高大突出外，巴黎其余的建筑一律限高十层以下，所有层顶均为灰色，城市的主导空间和结构由此确定。

       也许建立这个结构并不难，难的是几百年以来，巴黎政府一直坚守这个结构，并以规划管理的方式保证这种特色的延续。这在现代摩天大楼唱主调的城市时代，形成了独特的巴黎特色。由此所有的巴黎街道都能看见亮丽的天空和欧洲明黄的阳光，所有的建筑只挡风，不挡阳光。人们可以充分享受街角户外的活动。

       法国不正是近代革命的策源地吗？他们如何能在几百年里大大小小的革命中，保持城市传统的连续性，这对我至今还是个谜。难道当年巴黎公社的巷战只是被喧染的传说？后来在看过先贤祠，看过巴黎人对卢梭、伏尔泰和雨果这些思想家、文学家而不是帝皇和权势者的重视后，我有一种猜想：可能法国的革命多在精神的层面上展开，他们不会在物质的层面上“破四旧”；而中国的农民式的革命，往往一把火烧了旧的物质世界，但心灵却无非帝王将相的旧模式的变种。所以，我有一种感叹，从历史的长周期看, 城市规划的原则好像比政治上的贞节更值得坚守。

       从街区细节看，巴黎的街道很少单幢建筑，设计上都是下商上居的围合模式，这些建筑都很注意同周边的协调性。在城市建筑管理方面，限高是绝对的刚性要求，但屋顶形式、窗户形状却充满多样性。各家露台上的花卉和盆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种整体性追求也成为城市的基本语言。

       巴黎的地铁，更是这种结构性思维的杰作。尽管巴黎地铁长达200多公里，线路多达14条，还有通往郊区的RER 五条线路，但乘坐极方便，基本上换乘二至三次即可达市内任何目的地，且一票到底，不用在不同交通工具上另外买票。这种交通安排，实现了巴黎市各地点的平等关系，这就是结构性设计的魅力。

我在南部的游历证明，其实法国TGV高速火车的设计思路，也正是巴黎地铁设计传统的延伸。如果把法国中南部的旅游区比如一位美女的话，巴黎就是其高贵的头颅，阿尔卑斯山区就是其高耸的胸部，蔚蓝海岸则是其坐姿中伸长的腿部，而从阿维尼翁到普罗旺斯美丽的原野，则是她温柔的心。但是，这位美女赖以支撑的脊梁就是TGV高速火车，因为乘TGV从巴黎至马赛只需三个小时，时速可高达320公里的速度。

  TGV高速火车最重要的是实现了巴黎到各城市空间距离上的基本平等。TGV没有检票口，也没有奔跑呐喊的人群，没有广告，也没有肩挑手扛的民工，只有悄声上下的度假乘客。我揣摩，法国的乡下人只不过是住得稍远的城里人，城里人则是不会开收割机的乡下人吧。

事实上所有法国的旅游，都是从TGV车站下来开始的；如果从TGV火车站下来，任何旅游目的地到区城中心城市的车程都在一小时左右，所以在法国的旅游是极方便的。这使得法国各地的消费也基本持平，住房和餐厅收费在安拉西小城与巴黎并无很大的差异。

法国人在公共系统方面完成的工作，让我觉得一种长期有效的规划政策和原则，其实可能正是一种最节约的，有效的投资策略。大处精明，也许是法国城市规划的科学传统和特色。

                   城市趣味：看与被看的空间

尽管世上空间分析的著作已汗牛充栋，空间分析的说法门派各别，但依我的经验，其实城市空间处理都是解决“看”与“被看”的相互关系。巴黎作为旅游城市，在这点上尤其有创意。

巴黎善于把一个人的历史，变成一个城市的传奇；把一段特殊的传说，变成公众的记忆。巴黎人用路易十四和拿破仑装饰城市，用巴士底狱和艾斐尔铁塔点缀街区，做成一个宏大的叙事背景，让人时刻有置身非凡历史中的感觉。

你在香榭里舍大街看风景，你也成了风景中的异国情调。巴黎的看与被看的首选之地，恐怕就在这里。凯旋门标示的拿破仑的英雄传说，成为商业世界最好的广告；这里显然属于那些腿长身挺，不苟言笑，不踏步前进的女人们的；她们匆匆的脚步，其实不象是赶往某个目的地，而像是在T字舞台上走秀；又或者，电视里T字舞台上的走秀，是从这条街上获得的灵感。

这个城市另一个有趣的观察空间是蒙玛特高地，围绕一个小山丘形成的迷宫一样的街区和层层变化的空间序列，给了人们许多适当距离相互打望的安全空间。纵使于红磨坊前那条我已叫不出名字的红灯区的大街，你也可以站在两条道路挟持的中间台地，安全地四处张望，不用担心有人会向你兜售一些你假装不明白的东西。

但如果依我的隋性去选择，我还是喜欢左岸的咖啡馆。看与被看，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其实被世界打望和观看、窥视，在这里已经成为巴黎的头号大生意。

左岸的双叟咖啡馆，就是这样的一个绝佳之地。不过请谅解，巴黎的咖啡馆不属于胃，而是视觉的盛宴；这里的面包坚硬如皮靴，你需就着咖啡慢慢下咽，如品尝时光消逝的味道。当然，对中国人来说，这里还因为萨特和情人波伏娃曾在此以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而闻名。坐下来，你仿佛回到了八十年代读萨特著作的旧时光，有那种拜会旧友的感觉。

巴黎人说，只要你有耐心，在此一直坐下去，总有一天，这个世界未来最伟大的英雄和美人，都会在你面前走过；当然，你也可能因为这杯咖啡，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我走进这家咖啡馆的玻璃空间，发现自己立即变成了路边行人的风景。不过我不在意，我只关心我要看的风景。我举起咖啡，看着对面Saint-Germain des pres教堂历史深沉的黄色前壁，西沉的阳光一点点向上爬，一点点老去。游人川流不息，侍者在忙碌，鸽子也在忙碌；我漫不经心地留意着这个仿佛永远不变的城市舞台剧，看阳光如何一点点消蚀它的精力和热度。如看一个巴黎女子复杂多变的浪漫，看一个法兰西的天才如何浪抛其非凡的才力。悄然中，我也变成一个会感受沧桑，唱着莫名的咏叹调的巴黎人。

                    城市文脉：用遗骸与弹孔诉说

其实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巴黎的建筑一直在变化，但这种变化有明显的年轮与层次。起初是巴黎圣母院这些古老的宗教建筑，接着是有关拿破仑一类皇帝的半人半神的建筑物，现代则是蓬皮杜之类的时尚博物馆；城市吸引物完成了从宗教建筑向世俗博物馆转变的过程。这其中有一种明显的原则，就是巴黎力图保存历史，但从来不去修复历史，不去搞假古董。这个城市强调历史文物的绝对的原真性。

卡赞扎基斯讲过一个摩罕默德的故事。说的是摩罕默德去一个部落首领的家中，开门的是首领的妻子。门打开的时候，突然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她的上衣，露出了她美丽的胸脯。摩罕默德为之一震，一下子忘记了他所有爱过的女人。他举起双手感谢上帝：谢谢你，安拉，你让我心跳不已。

我有同样的感觉，是在巴黎的先贤祠。我看到了巴黎最美丽的胸脯，那就是几百年来巴黎人珍视的思维之花。这里在静谧中埋葬着法国历代最重要的思想家、文学家和科学家；实际上，这些人已不仅仅属于巴黎，而是属于全世界，属于建构在科学思维基础上的现代文明。

我大学学的是与放射性元素有关的化学专业，了解放射性元素提炼的历史。事实上，从初中开始即熟知著名女科学家玛丽•居里的故事，并一直视其为求真的楷模。不料在这里却遇到了她，尽管她就静静的躺在我面前，不能言语，但照片上的她却张着机警而威严的眼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从小就认识我，对吗？当然，就像你已经去世的老祖母，你现在已经很少想起来了吧。

于是我沉默，只好老实回答：是的，我年岁在增大，已经在渐渐忘记许多事情，甚至包括您的名字。不过您的处理问题的思考方法，已经成为我的生活习惯的一部分；或者说，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一代又一代人的思维与处世的基本规范。

我在这地下的墓窟里规规矩矩地回到了学生时代，认真答问。不仅如此，我不得不紧张地回想少年和青年时代许多重要的功课，因为卢梭、伏尔泰和巴尔扎克、雨果还在前面等着我。

巴黎就这样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检讨他们的心灵功课，就像一个教徒面对基督的质问与审判那样。我忽发奇想，什么时候北京也能建一个这样的先贤祠，不是对帝王们献媚的那种，也许我们能找到我们已经失落的信仰。

人被精神和物质的置疑拷问得太多了，就会失落和沮丧，中国的近代史就是这样的一部历史。实际上百年来的中国人，一直在重压和苦闷中到巴黎寻找灵感，我在巴黎十三区的中国小餐馆里看着那些打零工的留学生想，当年的周恩来和邓小平在巴黎街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但巴黎的生活给了他们多么大的精神力量，他们几乎改变了东方世界。他们不就是从巴黎学会了革命的理论和武装斗争的技术手段的吗？今时今日的中国当然已不闻枪炮声，但城市建设和国土重整、旅游和景观改造这些我关心的课题，依然有许多原创性的思想在法国等待我去发现：那些被我称之为法国式“精明旅游”的思想和方法。

人面对困难重重的世界，是需要一点精神力量的。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我去了拉雪兹公墓。

这里只有法文的地图，是一个令人迷茫的世界。复杂的墓地仿佛观众席挤满了看客，只有孤单的活人才是这个舞台的演员。我费了好大的劲，在几乎绝望的情况下，才在墓地的一角找到了那快著名的牌子，上面写作纪念巴黎公社的字样。老实说，这同巴黎那些巨大的纪念建筑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但重要的是，那面墙上的弹孔是真的，这就够了，历史不在于多，而在于真实。

应该把这里给东方人的启示，看成是近百年变化的起点吧。向巴黎进行思想采购，已经成为东方人自觉的选择，围墙前摆放的鲜花就是证明。

巴黎城市就这样保留了复杂多样的文脉，它用对历史原真性的保卫，向世人袒露迷人的胸脯。它包容一切，革命与反革命，左派与右派，东方与西方，白色种族和有色种族，它植根于深深的历史土壤中，并随时准备发出新枝。

    但这一切，其实又不过是城市街头的布景，是咖啡馆里的思绪。咖啡馆里的人会想，这个城市太有趣了，仔细看看，街头的鸽子是永恒的，但明天飞翔的未必是你今天见到的这只，游人是永恒地川流不息的，但未必明天你还在这里喝咖啡。不过，好像巴黎在向你承诺，如果你在未来的日子里闹出了些声响，它就会说，噢，这家伙在我们这里呆过，我们这里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