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最近开馆的苏州博物馆的后庭中，有一株已经爬满棚架的紫藤，绿意盎然。据说这株紫藤嫁接自拙政园，是从苏州人引以为傲的明代著名画家文徵明手植的老紫藤上移植来的。嫁接的立意是本馆的设计者，已届90高龄的贝聿铭先生，他把这幢建筑的完成称为自己一生的封刀之作。老藤新枝，从时间的隧道爬满未来的墙壁，这穿越时空的寓意，一定让贝先生深感欣慰。
其实这也是苏州城市一个恰当的寓言：努力用一种并不夸张，但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方式，延伸城市的文脉，使历史与现实尽可能完美对接，正是这个城市的主流追求。
 现代生活的审美，已经被电视、网络的各种潮流严重格式化，并最终演化为对漂亮脸蛋尺寸的精准把握、对流言蜚语的热衷和对急功近利的放肆追逐。所以，我对中国大多数城市的观察，不可避免地留下这样失望的印象：历史有一段传说，领导有一个口号，民工一阵忙乎，地上一堆垃圾。得意洋洋的城市建设、旅游开发往往演变成劣质货、赝品的喧嚣，市场把流行和时髦当成评判好坏的唯一标准，而流行恰恰是和无定向的风，最没有根基。
但苏州不同，人文苏州是株老藤，她有着相当的从容和定力。夸张点说，它守护着中国人文精神的半壁江山。寒山与拾得的禅话，唐伯虎的才子佳人传说，文徵明的细密，无不昭示着性灵世界的丰度，提示自在自为的价值。人文苏州把心底桃源的追求当成自身完美的最高境界，这也许是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推崇的部分。
老实说，这些年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内容也越来越不耐烦。我尤其讨厌中国式的婚嫁娶丧，婚礼往往是一场没头脑的表演，没有誓言和约定，只是以酒宴形式完成一种相互占有的暗示，为随时的毁约留下方便之门。丧葬更是闹剧，五跪八拜，大吃大喝，生者剧劳难堪，死者更是难以享受一个有尊严的结局。不仅如此，我还基本认可方舟子对中医的看法。还有，我尤其讨厌那些提倡让幼儿读经的家伙，那些满纸令人迷惑的《道德经》真的值得背诵吗？有什么至理在手，能不能用通晓的话说明白？没听说牛顿，爱因斯坦的著作需要背诵的。崇古之风，最为不堪。据我所知，中国古人根本没有明确的地球概念，天与地的概念也极其含糊不清；而今天虽三岁儿童，只要乘过一次飞机，就足以描述一番天与地的真实观察。那些天地玄黄的古怪议论真的还值得当成字字珠玑的宝典吗？用权威、古典为旗号，以迷信和盲从为说教，是这些古文化卫道士的手段，他们在寻找新的殉道者。
但苏州人文，包括临近的扬州、杭州文化，在心灵艺术世界的探索却别有洞天，那是中国文化中少有的干净福地。游目所及，寒山与拾得的故事大得性灵修持之美；张继的《枫桥夜泊》也许开启了“苇洲夜泊”的清流画风；同里流传的“珍珠塔”故事，更是一个江南才子佳人的典型版本，那是爱情的盟约力量衍义。苏州人在吃喝玩闹、争名夺利、喧嚣尘上之外，不仅营造了中国的江南园林之美，但从野舟待渡、新桐初行、山静日长、寒潭鹤影、亁坤草亭中寻找生命的清供。
人文苏州充满了广域的禅意与审美，苏州文化中推崇的人物有道士、和尚、乞者、隐者，有高人学士，也有红尘女子。在苏州的视野里，人的外貌形状已可以隐去，唯有心灵的深度才是值得考量的标准。它比流行时尚、统治者的意志和电视霸权更为宽容与博大。
当然，不难发现，同中国许多的城市一样，苏州这株老紫藤，要延续这绵绵文脉，在现代城市动荡多变的潮流中，已面临汹汹压力。
最容易发觉的是老城的窘境。在江南水网的穿插中，是苏州的老城区，方格状的布局象城市的化石锁在地图上。从木渎开车经过老城区，司机都会犹豫再三说：路是不远，不过要穿过去实在太难。严重的堵车，犹如这株老紫藤硬化的血管内壁。也许，苏州人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个区域要彻底让给步行和骑自行车的人们，让汽车一律绕城而去。古老的城市格局，只能用古老的方式去使用。
 寒山寺区域的城市景观，更是显示了这株老藤的疲态和不可避免的衰老。张继的“枫桥夜泊”被人一再诵读，历代无数的碑刻就是明证。“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情此景，老实说以今人对时间、地点、景物的把握，已不足以复原张继那一夜的感慨。因此，这诗便成了绝唱。
但人们不甘心，好事者便欲复现这绝响。这使我想起了庄子关于混沌的寓言故事：中央之帝混沌本来活得很快活，南海与北海二帝看他无五官七窍，便想帮他，一日为他凿一窍，最后七窍凿成，但混沌却死了。
寒山寺周边的建筑，就是好事者为张继的“枫桥夜泊”凿七窍。寒山寺本身已俗而无禅，中央高塔据称是某方丈为结束寒山寺有寺无塔的历史而建。也许这起意是好的，但这塔最大的问题是同整个建筑群的关系处理不当，尺寸不对，实在太大太突出了。寺内的气氛与环境令人不敢恭维，热闹而乏庄严，凌乱而乏清净，这已是中国寺院的通病。寺院里陈设了太多的钟，让人突然觉得张继当晚听到的天外孤音有如儿戏，空灵感自天堕地；寺外穿凿附会的“张继夜泊处”之类的建筑更是无从稽考了，单从那建筑群的密度看就让人疑心是房产商与旅游商家的合谋。尽管有新年钟声的炒作，东瀛来客莫名的热捧，但你仍会有明确的念头涌上心头，此处钟声很多，夜泊的地方更多，只是张继的诗情却消失了。此寒山寺已非彼寒山寺了。
因此，我疑心真正的旅游，其实是不可能有导游的，如张继的孤旅，苏东坡的赤壁之行，徐霞客的壮游，只是自己寻寻觅觅的感悟，借远足叙写自己的心灵世界。
好事者就这样按自己的理解勾画了寒山寺的景区，就象用石灰水粉刷了敦煌魏晋壁画的王道士一样，为自己的工作满意地吁一口气，并等待人们的夸奖。但真实的情形是，张继在完成那首绝唱后不久，便死了；在好事者完成这些景点建设后不久，张继的诗也死了。
这足以让建造者警觉。建造者的立意，尤如上帝的旨意：让荣华者清逸，让贫贱者安居，唯不可以让高洁者蒙羞。如果不能让世人欣慰，而是让人遗憾，那又何必动手呢？
但苏州毕竟是株不凡的老藤。它有能力超越衰老，次第长出了顽强而鲜亮的新枝：远有东部的苏州工业园区域，近有苏州博物馆新馆。这让我看到这个城市的希望。这两个区域都是苏州文化与世界碰撞的结果。苏州工业园用现代科技为这座城市注入了源源动力，并从整体上暗示城市光明的未来，苏州博物馆新馆则固本开新，堪称巨构。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州博物馆新馆尤其让人流连忘返。只有象贝聿铭这样的大师，才能完美诠释苏州人文，把中国的江南庭园文化推向现代，他为中国元素注入新意。正如张继的诗一样，只可揣摩，不便言说。所以，入馆的人大多沉默不语。这件作品不是引起兴奋的，而是引起深思的，它是苏州人文更生的希望，并指示了通向现代世界的明确方向。
在苏州历史上，贝聿铭堪与“吴中四才子”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徐祯卿等量看待。更重要的是，贝聿铭的建筑的意义是面向未来的，他的工作的意义还未完全显示出来，他完成了一次中西文化的大圆融。
贝聿铭的作品唯一缺点就是太出色了，以至于几乎所有入馆参观的人们都不记得看了什么展品，仅记得这片建筑了。但这不是坏事，这意味着苏州的历史已完整融入现代世界之中，老藤新枝，浑然一体。这生机足以让这个城市的人们心灵富足。
苏州的中国情绪浓郁迷人，苏州城市的发展大胆而小心。亦新亦旧的城市既是本土的，也是世界的，这令我向往。谢尔顿愿把他心灵的故乡锁定在香格里拉；洛克说愿意在丽江的鲜花丛中死去；李约瑟说他愿望生活在12世纪的中国新疆。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望生活在当下的苏州，这株中国老紫藤树下，做一个怡然自得的小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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